书法家孙光儒「济南园林六十家系列作品孙光祀与孙氏砚溪村别墅」

《济南园林六十家》系列作品

孙光祀与孙氏（砚溪村）别墅

侯林 侯环

济南作为自古以来的园林城市，美如罨画，然而，在历史的过程中却有不少园林湮灭无存，且府县志中亦无记载。许多年来，我们依据府县志和明清别集，深入发掘，索隐钩沉，写成《济南园林六十家》。今在风香历下推出，期与读者诸君共享。

之一:从孙氏别墅到孙光祀孙氏别墅的认定

清初,济南北郊赵孟頫砚溪村故址有“孙氏别墅”，这是我们从大诗人王士禛的记述中得知的。在其《香祖笔记卷五》里曾记载了这样一个真实故事：

“历下孙氏有别墅在济南郡城西北十里，而近其地四面皆稻塍，与鹊、华两山相望。圃中有泉，相传赵松雪洗砚泉也。一日，园丁治蔬畦，得石刻于土中，洗剔视之，乃松雪篆书二诗……今其地名砚溪。”

王士禛放鹇图

这段记述真实可考。除此之外，王士禛还写有《砚溪》诗，其中提到的诗刻石现存于济南市博物馆。这两首诗一为七古，一为七绝。而历下孙氏者，王士禛却有意无意地隠藏其名，未曾说明孙氏别墅主人为谁？

若问：何以知道砚溪村孙氏别墅的主人为孙光祀？我们可以找到康熙年间的两位见证人。

从笔者所见文献来看，最早有人揭开这一谜底的，当是康熙年间山东盐运使李兴祖。

李兴祖（生卒年不详），字广宁，号慎斋。奉天铁岭（今辽宁省铁岭市）人。汉军正黄旗人，荫生。清康熙十三年（1674）任庆云知县，历官河间府知府、山东盐运使、江西布政使、河南布政使等。他任山东盐运使期间，主持重建历下亭，编纂《灵岩志》。任弘远在《趵突泉志》中称他“留心古迹，亦北海、南丰之流”。李兴祖工诗文。著有《深慎堂诗文集》等。

李兴祖有诗《古砚溪在历下，少司马祚庭孙公重葺》

重新旧迹继前贤，选胜无如此地偏。

鸟悦山光鸣好树，鱼知浪煖戏名泉。

却怜国老投闲处，还说君家拜庆年。

帘卷暮峰当户入，欲凭松雪笔中传。

其二

遗踪寻得惬良游，即地开基筑一丘。

村外樵歌喧隔浦，溪边渔唱下前流。

新觞且喜家常举，旧句仍烦客再酬。

说向农人添旨趣，争持鸡黍助绸缪。

（清刻本《课慎堂诗集》卷十六）

诗题“古砚溪”，诗题注：“在历下，少司马祚庭孙公重葺”，这“少司马祚庭孙公”，正孙光祀是也。

李兴祖另有《古砚溪诗序》，更为具体地述说了孙氏别墅的来历：

“济之西北郭五六里许，有溪曰砚溪，溪之上有居者，即谓之砚村，相传赵文敏公建书院讲学处……少司马孙公谢政家居，常过其处，顾而乐之，长君国博、每怀承公之志，依溪构别业，因其地，仍其名……”

书影：李兴祖《古砚溪诗序》

孙光祀（1614—1698）字溯玉，号怍庭，又作祚庭。清代平阴孙官庄人，为官后迁至济南。清顺治十二年（1655）进士，改庶吉士，翌年授礼部给事中，上疏皆中利弊，部议允行。历刑、兵、户、吏四科给事中。十四年充湖广乡试考官，得士称最。历任太常寺少卿、通政使司右通政、通政使、兵部右侍郎等。前后任职20余年，惩贪剔弊，富于政绩。工诗文，著有《澹余轩集》。

少司马，乃是清代对于兵部侍郎的雅称、别称（兵部尚书称司马、大司马）。今泉城路百货大楼对面旧时有司马府，正孙光祀在济南安家之处。

李兴祖于康熙三十一年出任山东盐运使，其诗当作于此时。据《孙光祀集》（齐鲁书社 2014年版）点校者魏伯河先生考证：孙光祀砚溪村别墅建于康熙三十年（1691），李氏当为孙光祀最早所邀请的客人。

诗里，李兴祖盛赞孙光祀重葺当年赵孟頫砚溪村旧迹、以继承前贤之举，他称道此处的风光为鸟鸣好树，鱼戏名泉，村外樵歌，溪边渔唱（“鸟悦山光鸣好树，鱼知浪煖戏名泉”“村外樵歌喧隔浦，溪边渔唱下前流”），这是一幅十分动人的美丽画卷。而孙光祀在此风水宝地，饮酒赋诗，与好友酬唱，与农人、渔父和谐相处，其晚年生活堪称幸福美妙。

孙光祀砚溪村别墅的另一见证人为康熙间诗人王宜绳。

王宜绳（生卒年不详），字梅岩。清代东昌府茌平（今聊城市茌平县）人。候选知县。著有《梅亭小草》。其父王曰高（号北山）为顺治进士，清初名宦。王宜绳好学深思，诗作雅而醇正。

王宜绳有《满庭芳 过孙怍庭年伯别墅留题》：

玉露湛秋，金风解溽，绿野别墅清凉。投闲洗沐，红袖舞霓裳。暂施山林经济，日课种卉养鱼方。喜尊前，斑衣绚缦，玉树碧琳琅。

芳香。邺架上，牙签万卷，图史缥缃。羡鹤发朱颜，日醉霞觞。趁此良辰美景，寻山屐齿为花忙，恐苍赤，望殷霖雨，补衮入朝堂。

（清刻本《梅亭小草》）

书影：《满庭芳 过孙怍庭年伯别墅留题》

绿野别墅，投闲洗沐，日课种卉养鱼方……此显系孙光祀砚溪村别墅及其在此间悠然闲适生活无疑！

由以上考证可知，在元代赵孟頫于砚溪村建别墅将近四百年之后，清初康熙年间，济南高官孙光祀又在其处建起别墅，名称依旧，风雅宛在，只是换了（孙氏）主人而已。

之二：孙光祀砚溪村别墅的建造过程

在孙光祀及其作品研究方面,山东学者魏伯河先生居功甚伟。他不仅点校了《孙光祀集》，且有多篇研究孙光祀的论文，其中有《孙光祀和砚溪村别墅》一文（见《孙光祀集》附录四：研究文章），依据罕见的民国二十九年（1940）平阴《孙氏族谱》，揭开了孙光祀砚溪村别墅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

为便于读者阅读，今据魏伯河先生《孙光祀和砚溪村别墅》，以及李兴祖《古砚溪诗序》等文献，加以己意，整理如下：

康熙十八年己未（1679），65岁的孙光祀致政归济，住进司马府（今泉城路上百货大楼对面），如同倦鸟归林，岫云息影。其门生汪灏称其：“泛览历下之名山，溯会明湖之胜地，而凭吊殷许之往迹，追惟边李之流风”，孙光祀脱却官场之险风恶雨，得以功成名退，颐养天年，何其幸运圆满！

书影：《孙光祀集》（魏伯河点校，齐鲁书社2014年版）

孙光祀有子九人，各有志趣不同。三子叔询，字爰叔，号每怀。淡泊名利，颇有隐逸之风。而他，正是孙氏砚溪村别墅的主要建造者。

叔询是孝子，为了让父亲的晚年生活增加舒适与乐趣，有着嗜古探奇之好的叔询，发现了砚溪村这块风水宝地。砚溪村自元代赵孟頫之后，便成为诗人歌咏、凭吊的山水景致胜地，至清初，虽则赵孟頫旧居不存，而清泉依然淙淙流为大溪，绿树成荫，红花照眼，且与鹊华两山相望，一派桃源风采。

于是，叔询想：如果在此著名的先贤旧址修建一处别墅，岂不可为一生爱好风雅的老父提供一上佳游憩休闲之所。主意已定，他先是镌石树立了砚溪村的标志，并请画家配了图。他选购了一片临溪的空地，“诛茅、开径、莳花，修复小亭于砚溪之上。”（平阴《孙氏族谱》）不久，一座独具风味的乡间别墅便建成了。

最令孙氏父子激动的是，在园中开掘荷池时，竟挖出了赵孟頫篆书的诗刻（“穴荷池，得断碑于地内。”平阴《孙氏族谱》），此与王士禛的记载颇不同。王士禛称园丁在菜地里发现诗刻（“园丁治蔬畦，得石刻于土中。”）此处，显然应以年谱为准。

之三：孙光祀对于孙氏砚溪村别墅的咏歌

孙氏别墅建成在康熙康熙三十年（1691），即孙光祀致政归济十二年后。

孙光祀喜不自胜，作《砚溪村偶吟二首》：

选得幽村远巿廛，沿溪曲径傍流泉。

濛濛树色疏还密，点点山容断复连。

仿佛樽前开翠帐，依稀岩半挂晴烟。

石坪竹垞皆堪憩，金谷何如小辋川。

荷芰丛中授一廛，坐听啼鸟间鸣泉。

薜萝深处峰头转，鸥鹭群边水径连。

曲沼环村明似镜，遥岑隔岸碧如烟。

波光草色年年绿，不减当时绘辋川。

（清康熙刻本《胆余轩集》胆余轩诗 七言律）

书影：孙光祀《砚溪村偶吟二首》

第一首,孙光祀显然为儿子选择远离闹市的幽静村落修建别墅而大为满意，尤其是，别墅沿着溪水又紧挨着砚溪名泉。近处，是疏密相间的濛濛绿树，远处，是蜿蜒不断的点点群山。这一切，就像在孙光祀的酒筵上摆开翠绿怡人的屏帐，就像在山岩上挂起美丽悦目的晴烟。坪，平地；垞，小土山。金谷，晋代石崇在洛阳城北营造的豪华园林；辋川，唐代诗人王维晚年在陕西蓝田的隐居之地，诗人的意思是，这里的每一处石头、竹林都是休憩的诗地，金谷虽然豪华，但没有辋川的高雅韵味，而砚溪村正是具体而微的小辋川呀！

第二首，别墅还有济南最为典型的风物：莲荷。上面曾经谈到孙氏父子开挖荷池，看来，这荷池规模甚大，“荷芰丛中授一廛”，谓整个别墅都在荷芰怀抱之中，在别墅静坐下来，可以倾听好鸟的啼啭与砚溪泉的清音。薜萝挂满峰头，鸥鹭水边群戏，清溪水池环村而流，犹如明镜一般，远处的青山隔着水岸如同青色的烟雾。诗人说，这样的天光水色、碧波绿草相互映照，真的不亚于王维当年所绘制的辋川图呀！

孙光祀还写有《砚溪四季图》题诗（四首）。这组诗有一番来历的。

据魏伯河《孙光祀与砚溪村别墅》及其所引平阴《孙氏族谱》，受乃父孙光祀影响，孙叔询也是一位爱好诗词歌赋的风雅之士。他看到父亲及友人对砚溪村休闲生活的浓厚兴致，于是心生一念：何不以砚溪纪胜为题，搞一次征诗活动，出一部专题诗集？

父子俩说干就干，叔询作了《征诗启事》，征诗活动以赵孟頫大名为号召，以砚溪村美景为主题，引来不少应征作品。山东盐运使李兴祖的诗及其诗序，便是为此次征诗活动而特意创作的。与此同时，叔询又请人画了“砚溪四季图”共四幅冠于篇首，恭请老父题诗其上。于是，孙光祀慨然作《砚溪四季图》题诗（四首）：

之一

春风拂面水淙淙，绕郭溪山镜里容。

隔岸啼莺新柳绿，傍堤飘雨落花从。

徵歌泻酒家家月，选胜开尊处处峰。

一带琅玕人静后，乱云丛畔可扶筇。

之二

酌酒寻欢事事宜，纻衫蜡屐恰相随。

葵柳送笑风能舞，菡萏牵衣客未知。

暑阁凉生湘竹簟，闲庭香散老松枝。

溪山遍是烟云绕，野外高歌和郢儿。

之三

碧洗晴空万籁秋，仙人黄鹤恍能求。

寒蛩叫月声偏急，绝巘衔烟翠欲流。

台径霜残微露合，芰荷香散暮云浮。

最怜雁影横塘渡，片片飞来过远洲。

之四

空庭积雪雁呼寒，银鸭香销梦未安。

岸柳无丝难赠别，蕉琴有怨耐重弹。

山翁戴月吟残露，旅客扶筇听夜湍。

且喜田家煨芋熟，青灯白酒总成欢。

（平阴二十九年《孙氏族谱》，选自魏伯河点校《孙光祀集·附录四》，齐鲁书社2014年版）

孙光祀诗作写出了砚溪村一年四季的美丽风光景致，以及诗人脱却尘网、优游泉林的愉悦心情。

春天，砚溪村山环水绕，流泉淙淙，一切风物宛在明镜之中。“隔岸啼莺新柳绿，傍堤飘雨落花从”，则又展示了砚溪村莺声燕语、柳绿花香的生态多样之美。夏诗，“葵柳送笑风能舞，菡萏牵衣客未知”，颇具情调，葵柳能“笑”，菡萏能够“牵客衣”，诗人将它们赋予了生命，灵动而自然，亲切而温馨。到了秋天，秋水共长天一色，芰荷香散，雁阵南归，此处便犹如白云黄鹤的仙境一般。冬日，空庭积雪，然而诗人兴致不减，或蕉琴重弹，或戴月吟诗，或与当地田家农人煨芋夜坐，把酒聊天，依然其乐融融。

诗作还描绘了征诗活动的热火景象，如“徵歌泻酒家家月，选胜开尊处处峰”“山翁戴月吟残露，旅客扶筇听夜湍”等。

之四：清代诗人品题孙氏别墅

清代诗人咏歌孙氏砚溪村别墅的作品，除了上述李兴祖、王宜绳的诗（词）作外，还有王初桐、王祖昌等人的诗作。

王初桐（1729—1821）字于扬，号竹所、巏堥山人等。清嘉定方泰（今属上海市）人。监生。自乾隆五十二年至五十七年，他分别在济南府所属的齐河县和淄川县任县丞和知县。著有《资治通鉴考证》、《路史正讹》、《奁史》及吟咏济南名胜古迹、风土人物的诗集《济南竹枝词》一百首等，又编纂《嘉定县志》、《方泰志》。王昶称《济南竹枝词》“风流蕴藉，得缥缈之余音，不徒备历城掌故。”

王初桐《济南竹枝词》有写孙氏别墅诗云：

土锉茅檐洗砚溪，疏麻寂历午鸡啼。

正东恰对华不注，四面青青尽稻畦。

孙氏有别墅，在郡城西北十里。四面稻畦，与鹊、华两山相望，圃中有泉，传为赵松雪洗砚泉，今其地名”砚溪”。《升庵诗话》：“华不注，伏琛《齐记》引挚虞《畿服经》：不，音跗。”《涂山集》：“不，平声，赵子昂、李于鱗皆误读仄。”

（乾隆五十八年刻本《济南竹枝词一卷》）

书影：王初桐《济南竹枝词》

土锉，炊具，犹今之砂锅；茅檐，茅屋也。由此可知，孙氏别墅并非豪华建筑，而是别具文人雅兴的乡间园林。疏麻，此指大麻；寂历，寂静、冷清。柳宗元《田家三首》有“庭际秋虫鸣，疏麻方寂历”句。“疏麻寂历午鸡啼”，亦为典型的田园风貌景观。“正东恰对华不注”，孙氏别墅在鹊华之间，为观看鹊华烟雨最佳处。“四面青青尽稻畦”，清代，济南北园一带水田纵横，稻黍飘香，是典型的北国江南、鱼米之乡。

稍后嘉庆、道光年间，济南新城名士王祖昌有诗作咏歌孙氏别墅。

王祖昌（1748—？），字子文，号秋水。清代济南府新城（今淄博市桓台）县人。诸生。家甚贫，而豪侠仗义。时邱县刘大观称其为“诗中壮士”。王祖昌著有《秋水亭诗》，“诗笔豪宕，文境开扩，具真性情，有大魄力”（孙星衍语），似其为人。

王祖昌《济南绝句七首》

之六

孙家别业历城西，四面黄云尽稻畦。

华鹊两山秋色里，王孙洗砚有清溪。

孙氏有别墅，在郡城西北十里，四面稻畦，与鹊、华两山相望。圃中有泉，传为赵松雪洗砚泉，其地名”砚溪”。赵松雪《鹊华秋色》图为周公瑾作。

（清嘉庆七年邱县刘大观刻本《秋水亭诗草》卷四）

周公瑾，应为“周公謹”，公謹，周密字。黄云，比喻成熟的稻子。

本诗与以上王初桐诗的笺注，介绍孙氏别墅位置及与赵孟頫之关系，显然皆出自王士禛《香祖笔记》所记。结尾“华鹊两山秋色里，王孙洗砚有清溪”，抚今追昔，颇具情味。

最后，关于洗砚泉的位置，在笔者《赵孟頫与砚溪村》中，便曾引用魏伯河先生的考证与勘查。今复引用如下：

笔者寻访其地，结果不仅当年别墅早已不见踪影，连砚溪村和洗砚泉也已无法观瞻。据有关部门派员调查称：今臧家屯村中街旁，昔日有“一品泉”，泉池为圆井形，直径约2米，井口覆以大青石，间隔成“品”字形布局的三眼小井口，故俗称“三眼井”。泉井东侧为臧家屯，以西即为砚溪村（今已连为一村）。村民用上自来水后，泉井渐趋荒废，后拓宽街道填埋于路下。疑此一品泉即古之砚溪泉。

（见《孙光祀集》附录四《孙光祀与砚溪村别墅》）

今之臧家屯

行笔至此，笔者不由深长叹之：我们多么应该再次将砚溪泉挖出，使这一历史名泉重见天日，并且，在泉侧恢复修建赵孟頫的砚溪村别墅。这该是济南多大的一份资产与荣耀呵！

（注：文中所引诗作，参见侯林、王文编校《济南泉水诗全编》，该书由济南党史史志研究院主编，线装书局将于近日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