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广阔「人间辽阔水渠二」

赵毅

当她发现自己被玉明爷和队里几个姐妹围在一张床上时，她已经被送进公社卫生院住院部唯一一间病房里。2个陌生人从留出的一道人缝里盯着她的脸直看，他们的目光让她找回了自己，开始慢慢还原，有了心跳和呼吸。他们是县公安局和公社管委会联合成立的专案组成员。当专案组给出50斤小麦和180分工的补偿条件时，她扑通一下长跪在地，泣不成声：“求求你们告诉我，告诉我，龙海并没有死，没有死，我和牛牛等他回来…… 。”

在场的人才如梦初醒，才知道龙海的儿子几个小时前刚刚降生，才知道眼前这个女人承受的生命之重！从此，这个叫牛牛的孩子改名“团结”，他有了一个地久天长的名字。

团结5岁生日第二天，邻家小伙伴喊他一起去玩，要是搁往常，团结妈是不会让他去的。今天正好队里抓阄分集体的28头羊，团结妈一心想着拿到她喜欢的那头鼻梁上有块黑斑的“小花”，这不，好心情往上这么一桶，就答应团结随他们一块去。临走时还不忘叮嘱，千万别去河边。团结打小听妈的话，河边是没去，却去了水渠边。虽然团结家世代生活在黑河川，但他很少一次性见到这么多水聚集在一起，沿着同一方向，喊出同一种声音。这声音足以吓跑一群狼，喊回一只不听话的小羊，只是没有嘴巴，哪来的声音？是从天上雷公爷爷那借的，还是从妈妈大声呵斥他时的声音里偷的。团结正在渠边这么楞着神的时候，邻家一个小伙伴偷偷绕到他身后，“哇”地一声，团结一个冷岑，顺势跌入水渠，这是一个45度斜坡的回水段位，刚开始还能看到团结的两只小手，像两根藤条在水面上交叉纠缠，转瞬即被黑河宽阔的水域吞咽。见于这孩子身世的独特，队里逐级上报县上，县上领导当即拍板，出动警力20名，从团结渠出水口一直搜索到长武亭口，来来回回一个多月，就是没有找到与团结有关的一星半点的物证。

团结妈心仪的“小花”是分到了手，当她欢天喜地地回到家，哼着曲曲把“小花”带进焕然一新的柴窑里，随着树枝编制的门“吱呀”一声响，她想起了团结，团结已经离开她的视线近5个小时，她的心猛地一纠，急忙碎步走向村口的大槐树底下。其实，这时离团结落水已经过去整整2个小时，这事已经摆在了公社书记桌面上。

团结妈被告知团结出事是在当天晚上擦黑时分，而且是被队长带到公社卫生院住院部病房，当时经过社、队几级领导精心设计出好几套方案，多次现场排练。但他们唯一没有想到的是：团结妈一听团结溺水身亡，没哭，没闹，也没昏死过去，而是“哈——哈——哈——”，刚开始这笑像从地穴漏出，又像六月的雪花在纷飞，到了后来，轻轻一拐，回到真实，像12型挖机在下挖。

从此，在里口村，即便涝坝边的大槐树底下，来来去去的路上，田埂边，只要看不到人，也见不着风在晃时，却总有一个怎么也抹去的声音笼罩村子上空，追随着一年四季。团结妈糊涂时，在哈哈哈地笑，偶尔清醒，会挨门逐户敲门，去确认她的“团结”在哪家。村子里已经适应了她的疯疯癫癲，适应了她瘆人的声音，偶尔有狗叫参与进来，或许是一只狗的寂寞，或许是几只狗在交换另一只狗发情的信息。与她这人无关，与这声音无关。

2021年7月1日，建党100周年时，我和几个群友应约去里口村采风，驻村干部是一位小说写得风生水起的文友，他的精准扶贫工作做得辛辣，制作了扶贫点地图，逐组逐户逐人索引并明细。采风的第一点安排在幸福院，幸福院是蓝砖青瓦的四合院建筑，靠右的小桥流水释放出诗意的想象，过了小桥是两排小康屋群落，小康屋是一个政治名字了，放开了说，是别墅。

走进幸福院，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小菜园，这小菜园按院子里住家的户数，分成等面积的小块，每块菜畦都挂有二指宽的标识牌，上面注明门牌号、户主姓名。有一个叫“团结”的名字，再次引起我们的兴趣。

随着驻村文友，我们来到“团结”的房子，这是隔成客厅、卧室、厨房、卫生间的套房，院长介绍说，本来“团结”家单人单户，只能住一卧的小套，但出于综合考虑，还是给了二卧的房子。进门是客厅，说是客厅，实际就是一个微型仓库，里面埋放的只有大概轮廓的物件，存放时间、质地都很难确定，只有覆盖的一层厚厚的尘土，是明确的。一间卧室门关着，团结妈在午休；另一间卧室门开着，我们顺便走了进去。靠门口方向，摆有一张儿童床，被子蜷缩在一起，乍看像一只嗜睡的猫。几粒鹅卵石溜光贼亮，如同星辰，述说着未卜先知。

我正要伸手去摸其中的一个石子时，对面的卧室门开了，从中闪出一个模糊的人，她基本以骨骼为主体，衣服形同虚设，脸颊深陷皱纹里，只有眼睛表现出生命力，放射出光芒；她的嘴唇努力蠕动，但声音好像出自另外什么地方，由断断续续的音符组成。从临时组织的表情看，她对我们私自进入那间卧室，表现出了不满。

院长说，由于长期缺乏融入，她用于交流的身体功能基本丧失殆尽，脑子保留了相对有用的东西，比如记忆和幻觉，正是这两个部分的交叉，为她提供了精神内驱。房子所有陈设，基本以记忆为依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