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钩沉民国名士毛北屏两座别墅献给新中国与子蜗居终老浦口

民国名士毛北屏终老浦口

▓ 王长才

公元1972年7月6日，南京浦口一户逼仄的民居里，一位耄耋老翁辞世。子媳与孙辈齐跪在灵床前，哀伤的号哭惊动了四邻，邻人们却无人知晓逝者的身世。

这位世居泸州洗马塘畔的老翁，出任过北伐铁血军司令部文书；凭执教逾十年的资历，获准作为安徽省首个公派生赴美国底特律留学。留学期间国内断供，凭勤工俭学维持生活与学习最终获得教育学硕士学位，并皈依基督教。归国后，在庐山牯岭置下两座别墅；受聘担任安徽省中等职校校长。期间掩护中共人士；保释安徽大学校长、“狂人”刘文典。在1931年安徽省与江淮地区大水灾发生后，出任水灾救济委员会视察大员，为救济灾民倾心尽力。后出任中华民国驻德大使馆主事。

1935年初毛北屏任驻德使馆主事。

辞职返国后，在云贵高原上创办“中国工合”组织支援抗战，又受命赴南京出任粮食部参事……他曾为利国利民东奔西走，是活跃在民国时期的一位名士。1949年后他向庐山管理局捐出牯岭别墅，却以一介布衣之身与家人偏居金陵陋巷，在贫病中于上世纪七十年代初终老于南京浦口。

这位民国名士名叫毛北屏。

一

1889年，农历己丑。毛北屏，字保恒，诞生于安徽省庐州府合肥县（1912年直属安徽省，1945年抗战胜利后，国民政府迁省会至合肥，遂由县改市）洗马塘畔一户私塾之家。少年时随祖父读私塾，1904年进入由李鸿章之子李经方创办的庐州中学堂学习，1906年又入芜湖皖江中学堂读书，受到反清思想的熏陶。1908年起，先后在合肥城东小学堂等堂馆执教。1910年考入南京两江师范读书，其间爆发辛亥革命。

1912年毛北屏的父母

范鸿仙，1912年创建铁血军亲任总司令

1912年1月1日，中华民国成立，同为合肥同乡的民主革命家范鸿仙担任了江苏省参事会会长。为巩固和保卫新政权，经请命孙中山，亲赴江淮招募五千壮士，成立“铁血军”并亲任总司令，力主北伐讨袁。毛北屏应召加入铁血军，担任司令部文书，时年22岁。

就在铁血军整装待发之际，南北议和告成。议和既定，铁血军的北伐使命也告结束，范鸿仙辞职返沪主办《民主报》，后流亡扶桑。离开铁血军的毛北屏，于当年秋回到洗马塘家中完婚。婚后，1914年夏，转入北京高等师范深造。同乡杨克纯也入该校读预科，二人遂成挚友。杨克纯，号武之，后成为中国首位代数学博士、我国数论研究启蒙者，而他的儿子杨振宁，更是享誉海内外的物理学家、诺贝尔奖获得者。1917年夏毛完成学业回到合肥，先后在合肥二中与省立第六师范执教。次年，杨也毕业回肥任教，与毛成了同事。

杨克纯（左）1923年与家人合影，夫人膝上为杨振宁。

1919年，“五四”运动爆发，毛北屏与杨克纯这一对同乡、同学又同事的“战友”，与一批激进的师生组织了“安徽全省学校学生会”，公开致电北京政府，要求释放在京被捕学生。

1921年夏，逾十年教历的毛北屏，偶览旧报，见一告示称“凡皖籍人士任教十年以上者，可由政府公派出国留学”。毛即持报往省府咨询，终获确认，成为安徽省唯一由省府公派出国留学者。次年夏，33岁的毛北屏只身从上海登上“南京号”轮船，开启美国底特律大学留学之旅。

航途中毛北屏邂逅张闻天。张此行是应“少年中国学会”之邀，远赴旧金山担任《大同报》编辑。天涯万里，一对踌躇满怀的青年相谈甚欢。毛想不到，这位小自己11岁的江南才子，后来成为中共历史上的领袖之一。

1919年“五四”时期的张闻天（右）

毛北屏1922年留学初抵美国底特律。

毛北屏在底特律大学留学一年后，国内留学经费不能如期寄来。窘困之际，幸得当地圣公会之助，介绍到福特汽车公司打工，以勤工俭学维持生活与读书费用。这也促使其步入基督教会大门。

在底特律，毛北屏结识了同为留学生的程天放，这成为影响其人生走向的又一次重要际遇。

1930年留学归国后的程天放。

程天放，1899年生于杭州，1919年，成为上海复旦大学“五四”学生运动领袖。他组织上海学生联合会，亲任会长，受到孙中山的接见。后任安徽省府委员兼教育厅长，曾代行省主席职，当过浙江大学校长、四川大学校长，国民党“中央政治学校”教务主任、教育长和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代表，民国首任驻德大使。国民党退台后，首任“教育部长”，任过考试院副院长。程为公费留学生，早毛二年入美，1922年获政治学硕士，后转加拿大攻读博士，1926年学成。在加三年，程三度返美游览兼访友。其中1924年6月、1926年5月两度与毛相会，两人建立了深厚友情。

毛北屏获教育学硕士学位后，乘美国“总统号”轮船返国。

1928年夏初，毛北屏获教育学硕士学位后，乘美国“总统号”轮船返国。此时程天放已任中央大学教授、国民政府参事。经程推荐并获安徽省政府批准，毛出任安徽省立第一职业学校校长，月薪大洋二百元。

注：美国“总统号”轮船/属美国船运公司，具150年历史，1921年开启纽约与上海之间航线。毛北屏1928年学成乘此船返国。

二

毛北屏担任职校校长后，将外甥李广涛招入职校机械技工科读书。李1937年经著名民主人士沈钧儒介绍，赴延安进入“陕北公学”培训，半年后分配到汉口“中国青年救亡团”工作，1938年3月在汉口加入中共，后来成为中共解放安徽接管合肥市的第一人，最终官至安徽省人大副主任。

安徽省人大原副主任、百零四岁离休老干部李广涛。（2017年辞世）

1928年10月，毛北屏掩护了因“吴山庙起义”失败而长期躲避军阀追杀的安徽早期中共领导人蔡晓舟，使蔡得以毛的家庭教师身份躲过追杀。蔡晓舟1924年在上海入党，1926年11月为迎接北伐军的到来，从上沪返肥，与李云鹤、许习庸等人领导发动吴山庙起义，并任安徽讨袁军第四路军司令。在军阀陈调元和地方武装联合围剿下，起义最终失败，蔡被迫出走武汉。可惜在毛北屏掩护下脱险后，蔡于1933年8月，在北平担任安徽中学校长时，因宣传反对国民党、从事地下活动而为特务杀害。

安徽早期共产党员，“吴山庙起义”领导者蔡晓舟。

在安徽大学校长任上与蒋公互怼的“狂人”学者刘文典。

1928年11月23日，发生安徽大学学生与省立第一女中师生冲突引发“皖省学潮”。安徽大学代理校长、有“狂人”之称的学者刘文典，与莅临安庆（当时省府所在地）视察教育的蒋介石发生“骂战”。蒋盛怒之下，令安庆市长将刘“带局收押”。收押一周后毛北屏以省第一职校校长与安徽省教育名人身份，领衔往省府保释刘文典。其间，蔡元培、胡适之、蒋梦麟等名流也出面力保，刘终获释，但在蒋介石电令下“即日离皖”。

1931年6月至8月，江淮发生大水灾，安徽省与江淮流域淹没农田七千七百余万亩，受灾人口二千一百余万人，死亡七万五千人，经济损失六亿银元。危难之际，毛北屏受命出任安徽省水灾救济委员会视察员。他提议公职人员捐出一月薪资以赈灾，并领头捐出当月薪资。

1935年6月，程天放受民国政府委派任中华民国驻德国大使馆特命全权大使；由程保荐，毛北屏担任大使馆主事。当年12月24日，毛等随大使程天放登上“波茨坦”号邮轮，开赴德国柏林新任，次年1月19日抵达德国首都柏林。同船有受蒋介石委派赴欧开展秘密外交活动的陈立夫及秘书张冲。

1935年甫抵柏林递交国书后的中华民国大使程天放。

蒋百里1936年与爱女蒋英合影。

1936年8月，军事家蒋百里偕妻女赴德考察军事，毛北屏与之结为至交。两人就日本必将对中国展开全面大战做了深入探讨，还共同出席在柏林举行的第十一届夏季奥林匹克运动会。蒋将与毛交往过程专书一纸，赠毛存念。

1936年12月12日 ，“西安事变”的消息传到德国大使馆，令馆内上下震惊。半年后，毛北屏主动辞职返国。此时离“七七事变”的发生不到两月。

三

且说当初毛北屏从底特律学成回国后，因出任省立第一职校校长丰厚薪酬，再加在美勤工俭学打工所得积蓄，上世纪30年代初，毛有财力在美国传教士手中，先后购得庐山牯岭的两座别墅，门牌分别为上中路303号、中路322号。这时他膝下一女已渐长成，娇儿垂髫也甚可爱。他盘算未来在此颐养天年，并作为家业由两个孩子继承。自从德国使馆辞职回国后，毛与妻子儿女就居住在庐山牯岭别墅，这里是他们理想的家园。而受聘担任上海复旦大夏联合大学兼职教授 ，更是他回国后的快意之事（因抗战形势所迫，上海复旦大夏联合大学此时已西迁庐山）。

牯岭别墅。1930年，毛北屏于同址购两座。此图一墅距庐山仙岩饭店不足三十米。

1937年7月17日，著名的“庐山谈话会”在庐山仙岩饭店举行。蒋介石在会上发表《抗战宣言》，其中“战端一开，那就是地无分南北，年无分老幼，无论何人，皆有守土抗战之责任，皆应抱定牺牲一切之决心”，一时传遍国中，振奋海内外华人。而毛北屏与家人其时的“家园”离仙岩饭店不过30米之遥。军事家蒋百里也出席了“庐山谈话会”，始有毛蒋重聚庐山，二人相见甚欢。遗憾此一聚竟是永诀，次年10月蒋百里逝于广西宜山。

全家福·后左3为毛北屏。1939年冬逃亡途中聚于贵阳。

1939年2月，毛北屏出任中国工业合作协会（中国工合）云南办主任，全家迁往昆明。“中国工合”组织为1938年8月5日成立的生产合作社，组织军需民品生产支援国内抗战。宋美龄任“中国工合”的名誉理事长，孔祥熙任理事长。而毛领导云南工合和滇黔区工合，为中国工合运动发展注入一笔，事迹载入《中国工合七十年》一书。

民国“工合”旧影。

“工合”史册。

1942年秋，毛北屏出任甘肃省合作企业管理处处长。在兰州，毛针对甘肃省的合作事业进行了一系列改革，调整了省合作行政机构和县合作行政机构，推进合作组织，注重发展畜牧、纺织及农垦。由于对甘肃省合作事业作出的贡献，毛于1946年调任粮食部参事。

从此，毛北屏全家定居南京。

四

毛北屏在甘肃任上，与莅临兰州查办案件的“甘宁青监察区监察使”高一涵相识。高与毛是安徽同乡，“五四”新文化运动时期，高被称为《新青年》的“二把手”，而所谓“一把手”则是陈独秀。《新青年》创刊伊始，发表文章最多，分量最重的就是高一涵。高1926年由李大钊、高语罕介绍加入中共，同年去武昌任中山大学教授。“四一二”政变后，高脱离中共组织，避居上海，任上海政法大学和吴淞中国公学教授、社会科学院院长。此后任南京国民政府监察院监察委员，湖南湖北监察区监察使，1940年8月出任甘宁青监察区监察使。

毛北屏在甘肃任上，得以有机会拜访高一涵。二人一见如故，无话不谈。毛认同高关于“民主”“共和”“自由”的思想，成为知心朋友。毛调任南京后，高仍履监察使职，直到1949年4月。那时，国共内战大势已定，国民政府委任高为考试院委员，高坚辞不就，隐居南京，与中共秘密联系。而毛此时也已决定留在大陆，遂与高再得于南京聚首。

南京解放，民国旧政府被清理，毛北屏的粮食部参事一职自然不存，毛实际成为了无业者。新政权建立后眼见种种，令毛深感庐山牯岭的“家”再难回返，那两座曾牵系愿景的别墅，眼下应该献出去了。1952年6月16日，毛以自己与女儿的名义，致函庐山管理局，表示自己庐山上的那两座别墅及其家具设备全部无偿捐献给政府，用于“劳模干部们休养之用”。次年2月13日，庐山管理局寄发一张接收复函，表扬毛捐出庐山牯岭别墅的行为，表明“对自己政府的热爱”。

庐山管理局的房产捐赠函。

此时，高一涵已先后担任南京大学教授、政治系主任、法学院院长、民盟江苏省副主委。经高介绍，毛北屏加入了民盟组织。1953年6月2日，毛又被聘为江苏省文史馆馆员。

上世纪20年代的高一涵。

《新青年》杂志文目。

五

进入五十年代后，因无正式职业，且妻子与儿女也无工作，全家生活失了着落。毛北屏一度于1951-1952年在南京市文管会任职，后被聘为省文史馆员有了月薪，但也不足以摆脱全家人生活的窘困。1953年后，他卖掉南京匡庐路15号寓所，转迁入上海路26号一处“很小的院子，低矮的平房。”

1951年毛北屏携孙辈访高一涵。

1957年毛北屏夫妇在浦与儿孙合影。中排居中二老。

毛北屏与夫人费氏。摄于1958年。

民盟盟友合影·前左3为高一涵，右1为毛北屏。1961年“五一”在玄武湖。

1968年，女儿女婿从南京下放苏北沭阳农村，下放前卖掉了上海路26号住房。年届耄耋的毛北屏与老夫人在南京城中已无安身之所，只能迁入南京北郊浦口儿子家中居住。儿子一家数口人居住在不足60平米的两间平房里，老人迁入后，逼仄之苦可以想见。其时尚处在非常年代，1949年之前兴业报国几十年的功绩，极可能被有些人视为罪过，老人在惴惴不安中闭守不出，唯恐惹来祸端。而多年前不慎跌断了腿不能独自行走的老夫人，于1971年3月郁郁而终。当此际，年过八秩的毛北屏已然贫病缠身，却耿耿于怀下放苏北的女儿女婿。1971年初夏，难忍思念，经过长途颠簸，毛只身前往沭阳农村看望女儿女婿。当亲见女儿女婿的“乡居”情境，难抑神伤。回到浦口，只对儿孙说了四个字：家徒四壁，便再无语。

老境浦口，毛北屏唯一可视作消遣的，是独自闭门吟诵古诗词——这是他早年养成的习惯。手执一卷，且吟且思，身体随诗韵微微晃动，心绪也随篇章中的情绪翻腾。一日，吟诵到杜甫的《登高》：“……万里悲秋常做客，百年多病独登台。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不禁老泪双垂。

毛北屏浦口寓所及其区域在拆除中。

青山精魂风一缕。

还是在“运动”未启之年，有侄孙自外地来宁探望，毛北屏拉着他的手长叹：“我当初就应该在大学教书！”这位属牛的老人，是在悔恨秋来暑往东奔西忙，耕耘一生竟未奠下自己晚岁的裕如。眼下迁居浦口迅忽已四年，虽承欢于儿孙绕膝，内心怆然并无人知。黄昏时冥然枯坐，他会遥想从庐州洗马塘走进北伐铁血军司令部，遥想组织安徽学子声援“五四”运动的青春峥嵘，遥想赴美留学时底特律勤工俭学的朝朝暮暮，遥想出任中华民国驻德大使馆主事时的海途遥迢，遥想购置牯岭别墅后的愿景和捐出别墅后庐山管理局那一纸复函，更会遥想一生快意相逢的张闻天、杨克纯、程天放、蒋百里、高一涵……如今，天地故人，连老伴也已先赴道山，唯余自己“晚岁多凄凉，孤老独怅望”。

1972年7月6日，民国名士毛北屏在南京浦口长逝，享年84岁。

（2023.05.15于南京江北自在山房，05.18一订，05.20二订，05.21三订）

（本文部分素材取自《洗马塘·毛家一百年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