淄博52亿天价知识产权10年产业化东莞梦工厂值得借鉴

齐鲁晚报 ·齐鲁壹点记者 蔡宇丹

编者按：3月下旬，山东省政协社会法制委员会进行了知识产权转化与运营的专题调研，齐鲁晚报·齐鲁壹点记者全程参与了这场调研，从社会视角分析山东在建立创新体系中出现的一系列问题及解决之道。这一系列报道共计三篇，此为第二篇。

历经10年，从实验室一项发明创造终于走到产业化，山东理工大学毕玉遂教授创下的5.2亿天价知识产权转让费能否复制？

如何打通科技成果转化“最后一公里”？这个问题至今困扰着高校院所的众多科研带头人。建立一个全链条的知识产权转化运营体系迫在眉睫，在区域竞争的大背景下，这更是一场对大平台大资金的资源要素争夺战。

这项基础性技术突破，走到产业化这一步用了10年

预计下半年，补天新材料技术有限公司（以下简称补天公司）年产10万吨无氯氟聚氨酯化学发泡剂工厂即将在淄博建成投产，这个在2017年轰动全国的“5.2亿天价专利转让”终于走到大规模产业化这一步。

2013年，山东理工大学毕玉遂教授对外宣布研发成功新型无氯氟聚氨酯化学发泡剂技术。这意味着，这项从0到1的基础性原创性技术突破，从高校实验室的一项发明创造，到小试、中试、到成熟的工业化技术，到大规模量产，整整用了8年时间。

这款新型环保材料即将量产之际，全国碳排放权交易市场6月底正式启动运营，中国将成为全球最大碳交易市场。这也是当初毕玉遂教授从未想到的，在国家能源政策的重大调整形势下，他的这项发明创造会处于当今热点产业最前沿地带。

毕玉遂教授说，应用这项专利技术生产的发泡剂GWP（全球变暖潜能值）为零，而当前欧美等发达国家正在使用的第三代物理发泡剂HFC-245FaGWP值为1030，也就是说使用一吨HFC-245Fa相当于排放1030吨二氧化碳，因此，使用这款新型无氯氟聚氨酯化学发泡剂对减少温室气体排放意义重大，未来可以在碳排放交易上有所作为。

关键是，这种基础理论研究突破引发的基础性技术革命，在基础性材料上的突破将引发一系列行业配方调整，整个产业链将重新洗牌。

“双碳”目标下，这项颠覆性环保材料炙手可热。国内冷链工程保温行业龙头企业烟台顺达聚氨酯公司，专门提供冷库保温材料及工程施工，目前已经使用了300吨这些新型发泡剂材料；这项专利技术还在外墙喷涂保温、美心门业等行业大量使用，并用于北京大兴国际机场建设；在LNG基站建设、管道保温等领域，这项专利技术的应用实验也获得成功，即将进入白色家电领域 （如冰箱、热水器、冷柜）；另外，这项专利技术在冷链物流以及高端领域上的应用上还将大有可为。

这项2017年创下的国内专利权转让记录迄今为止无人打破，很多人在问，“5.2亿天价专利权转让”能否复制？这个追问背后，横亘着一个国内知识产权转化普遍性难题：如何认定专利价值？

聚氨酯是当今六大合成材料之一，小到沙发、床垫，大到计算机构建、汽车内饰、天然气储运、高铁、建筑节能、甚至航天工业都需要用到聚氨酯泡沫这样的保温材料。我国是全球最大聚氨酯生产国，可制造聚氨酯材料的核心发泡剂技术一直被欧美掌控，80多年来，拜耳、霍尼韦尔、杜邦等公司开发的物理发泡剂垄断着全球市场，国内企业需要向国外支付大笔专利费。

传统物理发泡剂是氯氟烃物质，破坏臭氧层，导致全球变暖。《蒙特利尔议定书》国际公约规定，2030年以前全面禁止所有含氯氟烃类物质的生产和使用。毕玉遂教授在2008年之前开始研究聚氨酯泡沫材料，2010年冬，第一个化学发泡剂样品在实验室研制成功，合成该发泡剂的原料以及发泡剂本身均不含氯氟元素，实现了化学发泡的新思想。

这个消息一传出，就引起国际化工巨头们的关注和兴趣，双方在签订保密协定前提下，合作开展了相关研究。

正因为这种基础性、原发性的技术突破会引发基础材料领域一系列变革，甚至会触及国家之间的产业竞争，学校认识到该技术重要性后要求必须先与国内企业合作。

聚氨酯化学发泡剂研发成功后，毕玉遂团队一直找不到合适的专利代理机构，不敢申请专利，因为担心技术扩散，整个研发过程中毕玉遂团队没有发表一篇论文。

2013年，有窃贼入室盗窃毕教授实验室电脑里的数据，这使得毕玉遂教授下决心要申请专利。

从2013年山东理工大学介入到毕玉遂教授的专利申请过程中，校方几乎找不到一家既懂知识产权保护同时又能明白发泡剂技术的专利服务机构。

2016年初，由山东理工大学出面就“无氯氟聚氨酯发泡剂”的有关情况，撰写了推动该技术产业化的建议报告，直接呈报国务院。2016年2月，国务院领导在建议报告上作了批示。之后，科技部、环保部、中国石油和化学联合会、聚氨酯工业协会等联合专家组，国家发改委、中国石油和化学联合会，国家知识产权局等先后进行了调研，彰显国家对技术创新的重视以及该技术的重要性。

2016年5月，国家知识产权局“微观专利导航项目工作组”进驻山东理工大学,由知识产权保护方面的顶级专家对“聚氨酯化学发泡剂”项目特定专利开展“微观专利导航”，经专家组审查和国内外检索后确认无氯氟新型聚氨酯化学发泡剂技术是一项“颠覆性的重大技术发明”，从2016年6月到2017年8月,工作组与毕玉遂团队经过一年多的交流和研讨,最终,新型聚氨酯化学发泡剂申报了4件国家发明专利和1件国际专利，4件核心专利内容近30万字。

2017年，在完成专利布局后，补天公司以5.2亿元的价格获得了这项专利技术的20年独占使用权。

作为一种原发性技术突破形成的新物质、新产品没有先例可循，按照相关法规，产品上市销售前需要做长期毒理试验、新物质注册等，走完这些法律过程就花了近三年时间。

正是因为这项技术具有颠覆性，并且拥有广泛应用前景，才会引来欧美等国际巨头们的关注和 “价值背书”，才会有“国家队”介入完成仅凭个人之力难以完成的专利布局，也是该专利卖出5.2亿的重要因素。

专业技术经纪人在哪里？

这种基础材料领域从0到1的颠覆性创新的稀缺性，使得突破5.2亿天价专利转让纪录难上加难，但促进科技成果转化的土壤在一点点变得肥厚。

在山东理工大学，一系列政策助推让这座扎根在工业城市淄博的省属高校打开科创的财富密码。

图为山东理工大学科技园一片创新创业的氛围。

2015年，《促进科技成果转化法修正案（草案）》，把科技成果的处置权、收益权和使用权下放给高校，规定用于奖励科研人员的转化收益比例从不低于20%提高到不低于50%。2016年，山东理工大学将团队收益提高到80%，学校只占20%。现在中国石油大学（华东），青岛大学、青岛科技大学都将分配比例最高提高到90%。

在山东理工大工程陶瓷研究院，三个科研团队正在进行特种陶瓷、工程陶瓷、3D打印材料、绝缘材料、半导体新材料、超高温材料、石墨烯纳米片等军工、民用新材料的研发攻关。

工程陶瓷研究院院长温广武身兼数职，他是山东理工大学校学术委员会主任，手头上的科研项目有的已持续20多年，在简易搭建的工房中，这位享受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的泰山学者做出了一流的研发成果。

现在，温广武既要承担项目研发，还要四处找钱，筹措研发经费，寻找和企业合作，“现在的企业，追求短平快，要把技术拿过去能马上生产见效益。但搞基础材料研发是一个慢功夫，每个阶段都需要钱，我需要资金和平台，要大平台。”温广武说。

温广武遭遇的“堵点”，正是目前高校科技成果落地难存在的普遍问题，对科研成果与市场进行沟通，打通产业化“堵点”的中间环节相对缺乏。这些中间环节的从业者包括技术服务经理、知识产权代理人等，他们需要能精准把握技术发展和市场应用的最新趋势。

比如山东理工大工程陶瓷研究院研发的很多技术非常前沿，但如何把它转为民用，只有民用技术才能大规模量产，这需要技术经纪人指明方向。

山东理工大学科技处成立了技术转让办公室负责成果转化，科技处17人，负责成果转化的3人，还从科研人员中培养兼职的技术经纪人。这样的“配置“反映了目前高校开展专利培育和运营的现实状况，虽然“破了题”，但缺乏专业性和市场化运作能力，对市场需求也不了解。

“技术经纪人相当于电影制片人的角色，从头到尾要对研发项目进行策划，找谁导演？找谁演、卖给谁？要对行业有相当深入了解。”山东省政协副主席王修林在调研中分析，从小试、中试、到工业化，到大面积量产，每一个阶段都需要资金支持；都会有专利产生，都会有分配权、处置权、收益权的分配，这个时候，一个精通技术、法律和市场的专业的经纪人队伍尤为重要。

打造快速转化通道：松山湖崛起创新“梦工厂”

前段时间，温广武到东莞调研，探访了东莞松山湖材料实验室，这里的“创新样板工厂”制造的科技成果快速转化通道让他感到震撼。

东莞松山湖新材料实验室2018年揭牌，是广东省第一批四家省级实验室之一，由东莞市政府、中科院物理所和高能所共建，三年多来已经在东莞注册成立24家产业化公司。

松山湖材料实验室预计总投资120亿，正在争取成为国家级材料实验室；在它之后，苏州投资200亿的姑苏实验室同样瞄准创建国家级材料实验室，目的都是要打造在全球影响力的科技创新策源地。这些动向反映了科创领域对资源和要素的激烈角逐，制造业强市聚焦于新材料这个最具价值的爆发点，通过巨额投入建立高壁垒，意图在更高一轮发展中建立竞争优势。

从投资量级看，2019年淄博市研发经费总投入为105.95亿元，占GDP比重达2.91%，位列全省第一。这种竞争势态下山东采取什么样的打法，值得深思。

松山湖材料实验室与华为松山湖终端研发基地近在咫尺，同时东莞形成了覆盖30多个行业、6万多种产品的产业体系，电子信息产业达到万亿规模，周边有东莞和深圳四个先进制造业集群“国家队”，产业迭代速度很快，这就为松山湖材料实验室进行科技成果转化提供了大量应用场景和用户，而这个“听得见一线炮声”的产业前沿阵地，也吸引了50多位院士在松山湖长期扎根搞研发。

这个实验室成立之初，就提出形成研究与应用的全链条，从材料研发、中试到产业化，将整个链条打通，通过协同创新模式，把企业吸引过来，一起做成果转化。

让温广武感兴趣的“创新样板工厂”，其实是分散在实验室各楼层的“小车间”，实验室面向国内外招募研究项目团队，有意做成果转化的就入驻“创新样板工厂”，项目团队在”车间”里进行小试、中试。中试之后，“创新样板工厂”可依托实验室自有的科技发展公司和产业发展基金，走完最后一公里。科技发展公司主要给技术找出路，创立企业或者把成果转让给有能力的企业批量生产。

目前这里已经进驻24个“样板工厂”，每个产业化项目建一个样板工厂， 实验室为项目团队提供启动资金，一个项目投2000万。对“工厂”的考核不看重发表论文，也不看短期经济效益，而是看是否能完成中试推向市场。

科技-产业-资本实现集中所长，共同推动创新链条、产业链条、资金链条无缝精准对接。这是松山湖材料实验室最显著的特征。

去年11月，在中国松山湖新材料高峰论坛上，国投松山湖新材料创业投资基金成立，主要面向松山湖材料实验室以及东莞乃至大湾区重要项目，通过基金投资引导，加速有前景的新产品、新技术产业化落地。

而设在松山湖科学城的东莞市仪器设备共享平台，一共汇集了超过3000多台的高精尖仪器设备。在这里建设共性技术平台和中试验证基地，松山湖科学城最高资助5000万。 “年轻人在这里打造一个科技产品，迭代速度可能比欧洲、硅谷要快几倍，而成本只需要四分之一到五分之一。”松山湖国际机器人产业基地创始人、香港科技大学教授李泽湘日前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这样说。

大平台、大资金的入场，使得松山湖材料实验室3年来引进各类人才800名，承接国家重点研发计划等46项，并与国内多家知名企业开展深度产业化对接。

东莞蝶变与淄博的凤凰涅槃

产业链和创新链的聚合效应使得松山湖材料实验室快速崛起，这对山东有极强的借鉴作用。

闪电新闻的统计数据显示，山东16市中，除德州、枣庄、菏泽外，都把新能源新材料产业列为优势产业。在国家发改委公布的首批66个国家级战略性新型产业集群中，山东入选7个，其中2个包括淄博新型功能材料产业集群和烟台的先进结构材料产业集群。这意味着山东在新材料领域是有雄厚产业基础的，这为新材料领域的研发创新提供了大量应用场景和用户。

而现实急缺的是“中间环节”，是温广武教授在调研中呼吁的“大资金大平台”。对标松山湖材料实验室，这个平台必须是能汇集全国顶尖研发资源的“国家队”，必须是开放的平台，必须肩负生态建设重任。

国家实验室、国家重点实验室、国家重大专项、国家级制造业创新中心……十四五开局，各省市在这些重量级平台的建设上展开了激烈角逐。据不完全统计，江浙粤三省对于省级实验室的合计投资就达1000亿元以上。

目前我国正在运行的学科国家重点实验室总共253家，山东3家，江苏20家，广东11家；企业国家重点实验室中，山东17个，名列全国第二。比如依托潍柴建设的国家内燃机可靠性技术国家重点实验室，前期已投入80亿，未来还将投入20亿。这座国家重点实验室的建立，不光对潍柴聚集全球顶尖研发资源，带动上游产业链质量提升，树立行业地位发挥了巨大价值，同时也增加了山东在整个内燃机行业的影响力和辐射力。

正在进行动能转换期的淄博，逐渐聚焦新材料这个主航道。2018年2月发布的《山东省新旧动能转换重大工程实施规划》中，从建设千亿级新型无机非金属材料产业基地到稀土金属功能材料产业基地、铝钛金属材料、先进高分子材料、高性能碳纤维产业，淄博新材料产业在全省的地位举足轻重。

各地对新兴产业的培育中，像院士这样的顶级人才成为各方竞逐的稀缺资源。图为在老矿区基础上建设的淄博电子信息产业园正在逐步发展MEMS芯片和集成芯片为核心的产业集群，引进了丁衡高院士等一批顶级专家。

去年，连续举行19届、在业内知名度极高的中国(淄博)新材料技术论坛去年升级为山东省材料大会暨第一届（淄博）新材料产业国际博览会，主题定为“新材料、新平台、新动能”。那么，这个平台能否借鉴松山湖新材料高峰论坛的运作模式，构建科研-资本-产业对话平台，引进类似国投这样大基金入场，为淄博的科创力量“输送弹药”？

毕玉遂教授这项技术目前已经在青岛、烟台的行业龙头企业应用，这也说明在新的区域竞争格局中，山东半岛地区的创新链与产业链需要更紧密地聚合，在产学研上一体化协同发展，才能把山东的产业优势发挥出来。

2019年9月，山东理工大学成立科技园，入驻山东理工大学科技园的45家创新型公司，32家是山东理工大学老师以技术入股形式与社会资本合作的公司，大部分从事的是新材料领域的创新项目。这座大学科技园目前已实现盈利，2020年产值4000万元；总投资1亿元，与中科院广州能源研究所共建的科研平台淄博能源研究所也进入运营阶段。在这个科技园，很多市场化的运作模式已经破题，创新的火种已经点燃，只是需要更大的风口“助燃”，比如说能否以山东理工大学为依托，整合淄博市乃至山东省的新材料创新研发资源，联合申报新材料领域的国家重点实验室，以产业链为纽带，建立一个在全国有影响力的跨区域的开放、协同的研发平台？

十四五开局，每座城市都在寻找自己的定位和破局之道。从原来的“洗浴之城”到制造业之都，到现在的全国第四个综合性国家科学中心——松山湖科学城进阶为大湾区综合性国家科学中心先行启动区，东莞以极大想象力，把原来一座水库变成创新创业的“梦工厂”，实现了从制造业城市向创新城市的转变。这个蝶变历程也给期待“凤凰涅槃”的淄博以启发，呼唤这座工业城市以更高的战略格局、更实干的精神去开拓一个新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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