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方友小小说集「孙方友名优小小说」

许多年以前，陈州出过一位名角，叫好妮儿，人送外号“一锭金”。

　　金蜻蜓，银蜻蜓，赶不上好妮儿一哼哼！

　　“金蜻蜓”和“银蜻蜓”都是豫东一带有名的河南梆子名旦。有一年，陈州太昊陵起会，三班子大戏鏊角鼎立，“金”、“银”两位使尽了浑身解数，却未比得好妮儿上台一个漂亮的拖腔叫板。

　　“叫板”，豫剧行中叫“十八大板”，多是演员在幕内唱。人未出台，唱腔已飘荡全场。待出台一亮相，更是一个满堂喝彩。好妮儿那一日开的《樊梨花征西》，武戏，好妮儿饰刀马旦樊梨花，金蟒银靠，身背帅旗，凤冠上抖动着一对翎子，碎步侧身上场，如同腾云驾雾，飘飘欲仙，行至台中，陡然亮相，气壮山河。演活了一代巾帼英雄。

　　事实上，“金”、“银”两位名角的演技也是极高的，只是他们都是男扮女装，赶不上好妮儿不反串。那时候，女演员极少。好妮儿家穷，十一岁就正式拜师学艺，活脱卖了身。旧世道，拜师要立红纸字据的。好妮儿拜师的红纸字据上用词非常残酷：“愿将小女兰兰（好妮儿的乳名）送之学徒三年。中途逃跑，双方寻找；天灾人祸，各由天命；违犯师规，行为不正，打死勿论”——很像一张卖身契。

　　订过契约，开拜“老郎神”，也叫“祖师爷”。戏班子祖师爷的画像多是白面无须，头戴王帽，身穿黄袍。相传为唐玄宗李隆基。《梨园源》云：老郎神唐明皇。逢梨园演戏，明皇亦扮演登场，掩其本来面目。唯串演之下，不便称君臣，而关于体统，故尊为“老郎”之称。

　　好妮儿主攻帅旦，多演穆桂英式的巾帼英雄。那年代学戏，夏练三伏，冬练三九。进得班子里，先让你起一身疥疮——目的是怕你猪一样死睡误了练功吊嗓子。一身硬骨头像是捏软了似的，身上不断青伤紫疤。好妮儿十五岁登台，“开山戏”为《老征东》，虽然她年龄尚小，但上台步履有度，不温不火，目光射处，心驰神往，一炮打响了豫东八个县。

十八岁那年，好妮儿唱赢了“金”、“银”二蜻蜓，名声更是大震，好妮儿的戏已达到了百听不厌的火候，醉倒了许多戏迷。这些戏迷多是闲达逸少，没事干，连连赶场。戏班子挪到哪儿，这批人就跟到哪儿，成了很强的一批固定看客和喝彩者。

　　这批戏迷中，有一个阔公子，叫程逸飞。程公子迷上了好妮儿的戏，连书也不读了。别人对好妮儿只是迷戏，而他，不但迷戏，也迷上了人。

　　好妮儿化妆登台，脸如粉团，双目浓含秋波，能使每个人想入非非。虽演刀马旦，既有帅气又有柔气，刚柔相济，使得程逸飞掉了魂。

　　程逸飞决心要见一见卸妆后的好妮儿。

　　可惜，戏班子怕别人偷跑了“台柱子”，对好妮儿管束极严，一般化妆时，都是暗化，出来进去，一簇一群。卸了妆，谁也难分清哪个是好妮儿。程逸飞用尽了脑筋，最后给班主好多钱，只求见好妮儿一面。

　　班主得了钱财，便开始破例让程公子如愿以偿。这天戏刚结束，扮演穆桂英的好妮儿下了台，然后去一个暗处卸妆，像是过了一个世纪，程逸飞终于盼出了下了妆的好妮儿！

程逸飞一见从屏风后走出的好妮儿，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做梦也未想到，台上风采夺人美如天仙的好妮儿是一脸麻子！程逸飞惊诧如痴，愣在了那儿。

　　好妮儿笑着走了过去，说：“程公子，没想到吧？”

　　程逸飞这个时候才清醒过来，呆呆地望着好妮儿，双目里充满了失望，失望得差点儿滚出了泪水。

　　好妮儿很大度，并未把自己的生理缺陷看得过重，劝慰程公子说：“我小时候患过天花，这大概就是命！我不想见什么人，就是不想把丑暴露出来，让美常驻在看官的心头，你好奇多情，花钱要看我一眼，得到的只是毁灭！我原本并不想见你，听说你为我而荒废学业，大可不必！”好妮儿说完，望了一眼傻呆呆的程逸飞，又说：“小女有事相求，万请程公子不可把我的真面目传扬出去！”说完，好妮儿扭头走了。

　　程逸飞如做了一场恶梦，伤心地流出了泪水，最后再也不追赶好妮儿，回家埋头读书去了。

　　三年以后，程逸飞中了举。程逸飞的父亲为庆贺这一大喜，特请戏班子唱了四天五晚上大戏。被请的戏班子，恰好是好妮儿的。

　　程逸飞再也不去看好妮儿了。

　　一天晚上，程逸飞正在读书，忽听家人禀报，说是好妮儿前来探望公子。程逸飞虽然对好妮儿失望，但人家登门拜访，不能不见，急忙出门迎客。不想他还未起身，一位油头粉面的漂亮女子已走进书房。

　　程逸飞以为是好妮儿带的“包姐儿”，双目还在往外瞅。不想那女子抿嘴一乐，笑道：“公子还往后看什么？”

　　程逸飞好奇地问：“怎么不见好妮儿小姐过来？”

　　那女子又笑了一笑，羞涩地说：“小女子便是好妮儿！”

　　程逸飞望着面前天仙般的好妮儿，目瞪口呆，如坠云里雾中，好一时才问：“原来我见的那位……”

　　好妮儿望了程逸飞一眼，笑道：“当初为劝公子求功名，是令堂大人特意……”

　　程逸飞如梦方醒，长长地“啊”了一声，连连地说：“我就说，我就说……”

　　几天以后，程逸飞冲破父母的重重阻挠，决心要娶好妮儿。等聘礼送到，想不到竟被退了回来。程逸飞万分不解，心想这又是父母弄的鬼把戏，气冲冲到了后堂，斥问父母为何如此三番五次刁难孩儿！程的父亲望着儿子，许久才说：“儿啊，这一回决不可怪为父！是你当初为好妮儿心灰意冷，让人家冷了心。自你以后，有一姓赵的公子也去央求见好妮儿，好妮儿故伎重演，让那个麻姑娘外出应酬，并劝其好好读书。不想那公子并不嫌弃麻脸好妮儿，说是你在我心中成了神，我不会嫌弃你的。躲在幕后的好妮儿大受感动，接受了赵公子的爱情，并劝他好生读书，不获功名决不完婚。这一回，那赵公子与你一同金榜题名，人家正准备办喜事呢！”

　　程公子一听，懊悔不迭，大叫一声，倒在了地上……